新一轮转型需从多个维度展开
——访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王一鸣
改革开放后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为标志的第一轮经济转型,推动了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完成了从农业大国向工业大国的转换,由低收入国家迈入中等偏上收入国家行列。国际金融危机后,中国经济增速明显放缓,经济结构和增长动力发生变化,拉开新一轮经济转型序幕。成功完成新一轮转型,关系到能否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进而使中国由中等收入国家迈入高收入国家行列,实现由经济大国向经济强国的转换。新一轮转型需从哪些维度展开?如何看待当前经济表现?转型的核心环节在哪里?就此,本报记者专访了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王一鸣。
记者:国家统计局统计显示,去年我国经济增速逐季下滑,PPI同比40多个月下降,且跌幅较大,但一些结构性指标出现明显改善。如何看待目前经济表现?经济增长达到均衡点尚需哪些条件?新一轮转型对中国经济意味着什么?
王一鸣:改革开放第一个30年,中国推动务实有效的市场化改革,在人口众多、人均资源占有量较少、经济基础较为薄弱的情况下,实现了“经济起飞”。1979至2009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10%左右,增速明显高于主要新兴市场经济体,也高于国际组织的预期。经济持续高速增长,使中国完成了由低收入国家迈入中等偏上收入国家行列。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中国经济增长发生阶段性变化,经济增速明显放缓。从年度增长率看,2007年经济增长14.2%,2015年增速与之相比下降了一半。这一轮经济增速放缓是周期性因素和结构性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但结构性因素占据主导地位,这是经济增长发生阶段性变化、由高速增长转换为中高速增长的主要原因。
经济增速放缓的结构性因素表现在诸多方面,最重要的是支撑要素驱动增长的条件发生深刻变化,原有的高储蓄、高投资和高增长模式已难以持续。2012年以来,中国16至59岁的劳动年龄人口绝对量逐年减少,当年减少205万人,2013年减少244万人,2014年减少371万人。人口抚养比呈逐年上升态势,储蓄率和投资率趋于下降。这样,劳动投入随着劳动年龄人口减少而放缓,资本投入随着人口抚养比提高和储蓄率下降而放慢,在要素生产率没有明显提升的情况下,经济减速就难以避免。与此同时,依靠资源和要素大规模高强度投入推动经济高速增长,环境容量也难以承受,生态环境硬约束不断强化,
从国际经验看,一个经济体在经历了一个时期高速增长后,势必会出现经济减速的过程。利用麦迪逊数据库对高速增长国家经济减速时的人均GDP区间进行分析,结果显示,绝大多数经济体增速急剧放缓出现在4000至15000国际元之间,约占全部经济体的四分之三。根据麦迪逊数据库,2010年我国人均GDP为7371国际元,2015年约11000国际元,正处于减速的高概率区间。与此同时,我国与国际样本也有偏离。绝大多数经济体在高速增长后的第四个十年,增长率都低于4%。我国改革开放后高速增长已持续30多年,目前仍保持7%左右的增速,增速明显高于一般国际样本。这与我国区域增长的梯次推进是分不开的,东部沿海地区减速,但中西部地区提速,在一定程度上对冲了东部增速放缓,但由于东部地区经济体量大,中西部地区经济提速还不足以完全对冲东部增速放缓,全国整体经济增速还是放缓了。
2010年2季度以来,我国经济增速在波动中下行,到2015年1季度已持续20个季度。经济增长要达到均衡点,仍需满足一些条件。从需求侧看,投资增速要逐步见底。目前,制造业投资受产能过剩影响,增速仍有可能放缓,基础设施投资随地方融资平台融资渠道受限,增速还可能放缓。从供给侧看,要形成有效化解过剩产能的机制,使过剩产能得到“出清”。从增长动力看,新动力要成为主导力量,有效替代旧动力的衰竭。经济增长逐步达到均衡点的过程,也是新一轮转型深入展开的过程。
记者:实现新一轮转型应围绕哪些维度展开?如何处理好速度与转型的关系?转型的核心环节在哪里?已取得了哪些进展?
王一鸣:新一轮转型的核心是提高经济增长质量和效益,从规模速度型增长转向质量效率型增长。从宏观意义上讲,“质量”就是要素生产率,“效益”取决于要素生产率的提升。在经济增速放缓和要素成本提高的背景下,只有提高要素生产率,才能有效对冲劳动力成本上升,投资的边际产出才能稳定增长,企业才能保持或接近过去高速增长时期的盈利水平,积累的泡沫和风险才能得到有效释放,资源环境压力才能逐步减缓。因此,提高要素生产率,实现从高速增长向高效增长的跃升,应是新一轮转型的主旋律。
从高速增长转向高效增长,并不是不要速度,而是要建立在新的增长动力基础上、有别于传统增长方式的速度。中国经济体量巨大,如果在增速换挡中出现惯性下滑,就很难止住甚至可能出现失速局面。速度过低,风险就可能集中释放,泡沫就很容易破裂,企业也难以增加研发和创新投入,市场和社会预期会发生明显变化。今后一个时期,仍要保持合理增长速度,使经济运行在合理区间,在增长动力和发展方式转换基础上实现中高速增长,在经济稳定增长中逐步化解过高的杠杆率,在稳增长和降杠杆之间取得平衡。
新一轮经济转型需要从多个维度展开,包括实施创新驱动战略,推动经济增长从要素驱动转向效率驱动和创新驱动;加大人力资本投资,提升经济增长的知识和人力资本含量;推动产业提质增效升级,提升产业价值链和产品附加值;推进以人为核心的城镇化,释放内需潜力特别是消费需求潜力;推进绿色低碳发展,有效降低能源资源消耗和排放强度;深度参与和融入全球经济,培育引领国际经济合作竞争新优势。成功完成新一轮转型,关系到能否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进而使中国由中等收入国家迈入高收入国家行列,实现由经济大国向经济强国的转换。
从近两年情况看,新一轮转型已经展开并取得积极进展。近两年来研发投入大幅增长,占GDP的比重超过2%,其中70%以上是企业研发投入,科技进步和创新正在成为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最终消费对经济增长的贡献已连续多年高于50%,2015年,最终消费对经济增长贡献率达到66.4%,成为支撑经济增长的重要力量。服务业增加值超过制造业,对经济增长的贡献明显提升。2015年,服务业增加值占国内生产总值比重为50.5%,高于第二产业10个百分点。节能降耗取得新进展,2015年,单位国内生产总值能耗同比下降5.6%。
记者:改革应在新一轮转型中扮演什么角色?主要从哪些重点领域突围?
王一鸣:第一轮转型成功的关键在于坚持改革开放,解放了被落后经济体制束缚的生产力,使中国经济发展实现了历史性跨越。新一轮转型需要从多个维度展开,根本途径还在于全面深化改革。
第一,实施战略创新驱动。按照熊彼特的理论,创新是对生产要素和生产条件的重新组合,包括产品创新、技术创新、市场创新、资源配置创新和组织创新。创新的主体是企业家,企业家对生产要素和生产条件进行重新组合,这就需要形成平等使用生产要素、公平参与市场竞争、同等受到法律保护的市场环境。当前,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与中国进入新常态形成历史性交汇,为增强创新对经济增长的驱动力提供了重要时间窗口,这就要求加大创新驱动战略实施力度,推动经济增长从要素驱动转向创新驱动。
第二,加大人力资本投资。在劳动年龄人口绝对量下降、人口老龄化加快的条件下,加大人力资本投资,加强中高端技能培训和中高等教育体系建设,成为经济转向高效增长的基础。今后一个时期,我国每年毕业大学生700万以上,受过中等职业教育和技能培训的毕业生600万以上,海外归国留学人员将达到30万以上,为传统意义上的中低端人口数量红利向中高端人才质量红利转换、推动经济迈向中高端水平创造了条件。要加快教育制度改革,将“想象力、批判性思维能力、创造力”等作为教育教学评价的重要内容,大力培养创新型人才。鼓励民间创办小型高层次研究型大学,放宽国外一流大学到国内合作办学的条件。推进一批地方本科院校向应用技术本科高校和职业教育转型,培育大批专业技能人才。在全球范围内吸引人才,建立技术移民机制,更加开放便捷地吸引国际人才。
第三,推动产业提质增效升级。过去受供给不足困扰,产业发展主要依靠“铺摊子”。进入新常态,传统产业产能严重过剩,继续“铺摊子”的空间越来越小。产业迈向中高端,核心是提高产业价值链和产品附加值。这就要求加快培育工业机器人、信息网络、集成电路、新能源、新材料、生物医药等新兴产业和领域,推动智能制造、分布式能源、网购、互联网金融等新型制造和服务业态发展,促使企业向研发、设计、标准、品牌和供应链管理等环节提升。要深化国有企业改革,鼓励发展混合所有制经济。推动以市场为导向的企业兼并重组,盘活存量资产,促进生产要素由低效率企业向高效率企业流动。深化金融体制改革,打破隐性担保和刚性兑付预期,提高金融资源配置效率。
第四,推进以人为核心的城镇化。城镇化是最大的内需潜力所在。2015年我国按常住人口计算的城镇化率达到56.1%,但发达国家城镇化率通常都在80%以上,与之相比还有明显差距。推进城镇化特别是加快农村转移人口市民化,将创造巨大的投资和消费需求,消纳过剩生产能力,并继续创造基础设施和住宅等投资需求,使经济增长由过去过多依靠外需转向内外需协调拉动。
第五,推进绿色低碳发展。随着能源资源和环境硬约束更趋强化,依靠大量消耗不可再生资源支撑经济增长的局面难以持续,迫切要求降低能源资源消耗和排放强度,加快建设以低碳为特征的工业、建筑和交通体系,加大生态建设和环境保护力度,加强重点地区生态修复,加强水、大气、土壤等污染防治。要加快自然资源及其产品价格改革,全面反映市场供求、资源稀缺程度和生态环境损害成本。推动地区间建立横向生态补偿制度,坚持谁受益、谁补偿原则,完善对重点生态功能区的生态补偿机制。建立资源环境承载能力监测预警机制,完善监测预警方法。
第六,深度融入全球经济。开放,意味着要参与更大范围、更高水平的竞争,以开放促改革促发展促创新,是过去30多年中国经济发展的一条重要经验。今后一个时期,中国将在“引进来”的同时,更加积极主动地“走出去”,实施“一带一路”战略,推进基础设施互联互通,开展国际产能和装备制造合作。通过深化上海、广东、天津、福建4个自贸试验区扩大对外开放试点,积极探索国际高标准的投资贸易规则。 文/本报记者 马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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