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清初工艺美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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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03 来源:《美术研究》

           曹雪芹生在雍正乾隆年间。虽然死得早了一点,未得赶上乾隆中叶以后的盛世。但是值得遗憾的是他生得晚了一点,他成年以后,江南织造的曹家已经衰败了。《红楼梦》一书中所讲室内布置用具陈设,有时是有心卖弄,刻画烘托,有时顺手拈来,略加点染。如果他生为贾母一代,他关于工艺美术知识更丰富,更值得卖弄。如果他生当后四十回所说的贾桂一辈,他可以逢到工艺美术的辉煌的乾隆时代。可是倘真如此,曹雪芹也许不成其为一个落魄多情的曹雪芹,《红楼梦》这一部巨制也许写不成了。无论如何,就现在这一部《红楼梦》看,繁华富贵的上流社会的优雅生活中所穿插的服饰用器,一方面使我们记起明末清初士大夫讲究生活艺术的风气,一方面给后世保留了一点工艺美术的文字材料,可以与其他记载相印证的。

  明末文人的风雅见于他们自己所写杂记式的小书。从较早的曹仲明的《格古要录》、高濂的《燕闲清赏笺》、屠隆的《考槃余事》、张应文的《清秘藏》、项子京的《蕉窗九录》,到文震亨的《长物志》,以及李笠翁的《一家言》。这些书中有的部分保留宋·赵希鹄的《洞天清录》讲古玩古董的癖好,有的部分讲优游林泉,诗酒自娱的生活中的安排、接触。一切起居服用花草、鱼禽、茶香、笔砚等等都成为爱好欣赏的对象。诗、酒、生活,自然混成一片。一片理想,一点趣味,一点情绪逗留在窗前阶下,一几一案之间。内心的生活,随时具有形象。这形象不拘限于词句和笔墨,成为诗书画的创造,它进入古铜的斑斓、陶瓷的色形、竹木器皿的光泽形体。这是一种“生活模仿艺术”的唯美主义。但是,这几本书中所表现的趣味却嫌太单调,只有一个“雅”字。“雅”超出社会,越过情欲,是一切美感范畴中最高、最寂寞,是最纯粹的一个。但是美感范畴却不能只笼罩在一个“雅”下面。而尤其这几部书多是辗转抄袭,内容多有雷同。文震亨《长物志》一书比较晚出。他也抄了旁人的文章,可是他也稍微多了一点挑剔。有些前人已经认为是雅的,他坦白指斥为俗不可耐。把这几部书参照在一起看,痕迹宛然。文震亨是文徵明的曾孙,明亡殉节而死。他的“雅”也许比屠隆那样的放荡文士要真得多。至于李笠翁的《一家言》,搔首弄姿,已完全遮掩了他的灵巧聪明。

  这些书都不免于风雅自命,沾沾自喜,有点过分作态。即使《红楼梦》书里涉及室内布置,用具陈设时也显得费力,像是故意提高了声音。所幸我们注意的不在此。可从这部小说中了解了明末清初士大夫生活的一面,而且知道了在这种风气的鼓励之下,富庶的江南成了手工艺的聚粹地。同时《红楼梦》中多少有些真实的生活,不像明末那几位文士只生活在纸面上和自己一点孤独的情绪中。所以《红楼梦》可以展示荣禧堂,荣禧堂东三间的耳房和王夫人住的东廊三间小正房、熙凤住房、邢大人的荣国跨院、贾母花厅、宁府的尤氏正室,种种不同的“俗”,庄重体面而单调的“俗”。正如我们今日在北平还可以看得见的,或者至少可以从故宫玻璃窗中也可以窥见的。

  《红楼梦》记述的秦可卿的出名内室,艳丽,扑朔迷离,并不写实,目的只在创造虚幻的爱欲气氛。与秦可卿的内室,在各方面都是绝对相反的,是探春的秋爽斋,是真实的、清楚的、男性的、书卷气的。而秋爽斋是大观园中七处住所中唯一的一所,在布置上费了曹雪芹笔墨的。在这里也许可以看出一点曹雪芹的真性情的寄托。关于怡红院,不过道出的是一座乱人心意的迷宫。其他各处都只着重在室外庭院环境的特点。以文学上的固定形式范围主人们的生活,气味色泽虽各不相同,却没有多少创造,是一种因袭,正如荣国府和大观园的平面配置都是程式化的,合乎传统的中国建筑的标准,也只表现中国传统设计的特点。其使人惊讶的是曹雪芹对于院落门户蹊径方向的熟悉。人物穿梭来去从无错误。如果不是曹雪芹面前有一幅图样,就得归功他的可惊记忆力了。

  《红楼梦》书中涉及的工艺美术品,以曹氏家世言,最值得注意的应该是织品,但是在这一方面所透露的知识却很泛泛。从王熙凤口中可见曹雪芹自己承认了隔膜。王熙凤当做银红蝉翼纱的,有各种折枝花样、流云蝙蝠花样、百蝶穿花花样,得要贾母才能认得出是“软烟罗”,除了银红色的还有雨过天晴、秋香、松绿三种颜色。贾母见熙凤大红棉纱袄的襟子就知道是上用内造的材料。织物的知识随接过驾的老人们去了。下一辈只知道有限几种普通名目。为布置大观园订制的一百二十架各色大小绸绫、大小幔子,有所谓“妆蟒”、“绣洒堆”、“刻丝”、“弹墨”四种不同的做工。靠背引枕之类也有用这一类的材料的。荣禧堂东三间耳房临窗大炕上设着大红金线蟒引枕,秋香色金线蟒大条褥。过年时尤氏正室用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椅子上用的荣禧堂耳房是银红撒花的椅搭。王夫人室中是弹花椅袱,而且已经半旧了。王夫人室中的靠背引枕也都是半旧的,材料是合乎中年贵妇的青缎,其鲜亮当然不如年轻媳妇王熙凤。熙凤炕上用锁子锦靠引枕,金心线闪缎的坐褥。弹墨除了作幔子还可以做门帘和包袱。凤姐送邢岫烟的衣服是用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刻丝的袄是头等丫头袭人就可以穿的。《红楼梦》中女子的服装不是旗装。上身是袄,红色。袄外面罩背心或外褂,都是青色,下面的裙子,颜色或绿或白。例如袭人身上的冬装,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金彩绣锦裙,青缎灰鼠褂。凤姐秋装比较华丽,身上穿着镂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两个以后的另一身是桃红洒花袄,五彩刻丝石青灰鼠披风,翡翠撒花洋绉裙,大洋红绉银鼠皮裙。两次描写鸳鸯的衣服。一次是水红绫子袄,青缎子背心,裹着白绉绸汗巾,似乎没有着裙子。一次是藕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丝裙子。小红穿银红袄,青缎子背心,白绫细摺裙子。王夫人的一个丫头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唯宝钗住梨香院时有一次是穿密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大概她不是贾家人,所以颜色别致吧。宝钗这一身颜色不够爽朗的衣服自然更显出人的丰腴。最干净利落要属小红的颜色对比显明强烈的秀美腰身了。

  这一部分织品的名目固然有限。但是材料、做工、颜色和花式都多少给我们一点雍乾工艺的印象。至于莺儿打洗涤子的八种花样:“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攒心梅花。”使我们对于将近失传的一种女工活计增加不少怀念。正如荷包扇袋之类,著者不经意地掠过,也绝迹三十年了。唯一一个曾经著者略一措辞的荷包是凤姐送宝玉生日礼的:宫制四面和合堆绣。

  此外,为著者不经意掠过的是清瓷鼎盛时代的瓷器。他只含混地说:“各色茶具”,有两处也提到了“旧窑”。过年时贾母花厅中有旧窑十景小茶杯和旧窑小瓶。既是贾母之物,所谓“旧窑”也许是康熙吧。比较贵重的是妙玉敬贾母老君眉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和款待众人的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这里的“官窑”当是泛称的明清官窑。脱胎填白是明清二代景德镇的进步技术。成窑盖钟后来给了刘姥姥,宝玉说:“她卖了也可以度日”。足见在清初已是罕见的珍品。事实上,在明末,从项氏瓷谱中已可知宣成小件窑器精品价值已极显贵。何况到了又再一次变乱的清初。但是宝玉房里丫头们却拿宣德瓷盒盛玉簪粉棒。当然也是因为这场合是宝玉厮近平儿的不平凡的机会,宣窑和盛花露胭脂的白玉盒子,一些讲究的名贵珍品必须出场做点缀了。曹雪芹最看重的瓷器恐仍是赫赫有名的五大窑。在荣禧堂中汝窑美人觚和文王鼎相对。秋爽斋中,插了白菊花的是汝窑花囊。盛了黄澄澄的佛手的是官窑大盘。这两种青釉上品的宋瓷自然大大增加了秋爽斋中的闲静。宝钗的蘅芜院中插落花的是一个土定瓶,在身份上稍微差些,而尤其还是土定。宝玉生日聚芳开夜宴也是用定窑,然而只有小茶碟大,而且是白彩,而且竟有四十个。这无疑是最讲究的粉定。否则何足以衬贴怡红院中这一场大事,同时又是全书中富有含义的这一个大关键——曹雪芹之重视宋瓷正承袭明朝以来传统的古董嗜好。

  诸人在栊翠庵品茗的茶具中比较值得注意的是钗黛宝三人行用的口瓟斝,点犀盅,和九曲十环二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的竹根的大杯。口瓟斝,从它的名称可知为葫芦器。明末嘉兴人巢鸣盛(见《昭代名人小传》)、王太朴、周鸣盛(见《萚石斋集》),都是以制古朴的匏尊出名。巢鸣盛字端明,是崇祯举人,名列复社,明亡以后屏迹不进城,绕屋种葫芦。手制为尊,而铭之。不过宝钗用的瓜瓟斝上有王恺秘玩和苏轼见于秘府之类的字。这当然是曹雪芹有意编造的,以见其古雅。但有三点可以证明,与巢氏制品相合:仿铜器形体、有铭、古朴有风致。清初作葫芦器的名手在北方还有太监梁九公(见《蝶阶外史》)。清宫也还藏有康熙造办处的葫芦器。但造办处所作是官式,花纹形体都模仿同时代的瓷器,没有方外之士的野趣。黛玉用的一器形似钵而小,镌点犀杯三个垂珠篆字,既与瓜瓟斝并举,也是同类的葫芦器。至于使宝玉惊喜的整雕竹根大杯当是清初嘉定出产。嘉定自明中叶隆庆、万历年间就以雕竹木的技艺出名。比较重要的名手如朱松邻、小松、三松祖孙。封锡爵、锡禄、锡璋兄弟和子侄。以及施天童。(见《嘉定竹人传》)康熙朝,封氏兄弟侍直养心殿,施天章在雍正年间也入京供奉如意馆。而施氏的入京恰是有江南织造的引进,(见《嘉定竹人传》)可见封、施都是曹家赏识提拔的。曹家必存有这一类竹工的精品。嘉定雕竹有两种作法,一种就竹的筒面,雕平面的图画文字,以刀法仿笔法,是士大夫书画艺术的移植。另一种用老竹根,因竹根的蟠结凸凹取形态,“就其高卑曲折浅深之宜,刻为人物山水果蔬花卉。”(见《嘉定竹人传》)封、施两家都是擅长后者。他们所用的材料,就现在所知,虽以竹工名家,却都是以竹木并称。所以同在第四十一回,灌刘姥姥酒,曹氏曾近似炫弄的借熙凤之口提到竹根套杯,又借鸳鸯,捧出了黄杨根的十个套杯。“那大的足足像个小盆子。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真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刘姥姥究竟太怯,否则她大概可以看出是否封氏或施氏的手艺的。探春曾托宝玉进庙买小玩意,其中柳枝编的小篮子和胶泥垛的风炉今日北平庙会市场都还可以见到。你我小时也许有人还曾买过,玩过,毁过。而另一种真竹子根挖的香盒却未必不是南边出产,曹氏故意与以并列。至今北方用竹竿都还来自远方,北地并无竹根这一种材料。这种香盒似乎也是嘉定出品。嘉定竹器曾有小像,席玩,笔筒,香筒,诗筒,秘阁,扇骨,杖,盃,种种细巧雅逸的用具。在明代甚至有儒冠,清代有秘戏,这都是我们不曾有机会见到,也不太容易想象的。

  妙玉是十二金钗中雅到不能再雅,洁到不能再洁的人物——如果我们不把心理分析应用到她身上。贾母则是红楼梦中荣华富贵的顶点代表人物。两人的关系于成窑五彩的小盖钟沏“老君眉”茶,和端茶的海棠花式的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这一钟一盘恰具有高雅和富贵两层性格。海棠花式的这一茶盘是曹雪芹笔下雕漆器皿中最精致的一件。而最堂皇的莫过于尤氏正室过年时大红毡上的十二张雕漆椅。最精巧的是缀锦阁里外十六张雕漆几,样式各不同。有四瓣海棠式的、五瓣梅花式的、波纹边缘的荷叶式的、多瓣的葵花式的;有方、有圆,依曹雪芹说就当有十六种不同的式样。这种复杂变化的中国风的几何图形,应该也是见于大观园的窗户式样,以及其他手工艺制品。这是宋元以下逐渐发展、演变、衍生,到清代益趋繁复的装饰意匠之一。而为各种手工艺美术共同采取的。所以配了这十六张高几就有十六个样式不同的什锦攒盒。似乎也得是雕漆的才足以相配。著者未明说,我们却可以想得到。盛放膳食的器皿,除了放小吃的攒盒,还有较大的捧盒。捧盒或为雕漆,或为刻填,甚至戗金。贾珍、贾敬寿礼装了十六大捧盒。宝玉挨打之后,玉钏在宝玉榻前亲尝的莲叶羹就是用捧盒端送过来的。然而贾母的早饭所用的捧盒就是那比较考究些的了:是捏丝戗金五色的大盒子。捏丝盒子也曾用来盛红菱、鸡头和桂花糖蒸新栗粉糕送往湘云。湘云一见到盒子必可想到其中所盛食物的精致而要大大开心吧。凤姐的午饭是盛在较俗劣普通的大红油漆盒中。可是饭后的茶是在平儿手捧的一个填漆盘内。这一类漆器在当时不一定完全来自闽粤。同时另有一部《红楼梦》中称为“洋漆”的器皿也是先产于吴中的。过年时贾母花厅摆着洋漆茶盘,榻上是轻巧的洋漆描金小几。宝玉生日那天,黛玉宝玉在花下闲谈时,袭人送来两盏茶是摆在洋漆茶盘中,形式是精巧的“小连环”。另外,在荣禧堂耳房里摆文王鼎、汝窑美人觚的是一对梅花式的洋漆小几。探春秋爽斋中悬白玉簪的架也是洋漆。洋漆就是传自日本的倭漆。明代宣德年间,吴中杨埙以传得此法,擅长洒金、描金、泥金出名。(见《珊瑚网》及《东海集》)当时另有所谓汪家彩漆也是倭漆。(见《清秘藏》)杨埙彩漆,汪家彩漆明代都盛于吴中。再加上元末张成、杨茂以及明代果园厂所留下来的剔江刻填技术使江南成为漆作的中心。金陵夏氏,明清之际以雕漆致富。(《扬州画舫录》)清初广东福建也学会了倭漆新技术。这当是和倭寇的侵扰一样,同时海上交通发达的结果。乾隆时代的倭漆,还陈列在今日的武英殿。在当时自然非富贵人家如曹氏所不易得到的。

  与宁府十二张雕漆椅可以相比的家具是荣禧堂的十六张楠木大椅。其他家具中,最引人瞩目的应该是荣禧堂中的那张大紫檀雕螭案,贾母院垂花门内穿堂落地的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和秋爽斋中那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三者各有尊严。贾母过生日,人家送礼一共有十六家有围屏。有一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甄家所送十二扇大红缎子刻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要算头等。和甄家被抄前这一份重礼相对照的是贾家被抄前,冯紫英跑合的那一架二十四扇的紫檀大围屏。中间是硝子石,镂刻“汉宫春晓”。可是当时的贾家也买不起了。这一座“汉宫春晓”既然是由广西同知进京引见带来,无疑是广东家具。贾母寿辰中的第二架玻璃屏是粤海将军郎家所送,当然也是广东派。尤其汉宫春晓为硝子石的镂雕,郎家礼是玻璃的,这不仅指出清初家具的一个来路,而且指出玻璃器的来路。其中当然更有一些根本是从海外输入的。关于《红楼梦》一书中的外国器皿玩具,如连三聚五的玻璃彩穗灯,插烛的倒垂荷叶以及钟表,自行船之类,早已经博雅之士作过许多详尽有趣的考据研究了。

  有两种在清初很发达而并不引起曹雪芹的兴趣的工艺是珐琅和嵌钿。尤氏正房的象鼻三足泥鳅鎏金珐琅大火盆,作法似是景泰蓝。大件器具少有蘸烧的珐琅。那么,唯一的一组珐琅器是缀锦阁中与乌银洋錾自斟壶相配的十景珐琅杯了。嵌钿器只有怡红院丫头们的一个匣子,晴雯生病请医生的钱就是从那里面拿出来的。但是镶嵌技术在明代已发达于扬州,所谓“周制”。(《茶余客话》称匠人名周柱,《香祖笔记》作周商)曹家在江南织造任上少不了这一类的用具。因为到了乾隆时代还有王国璨,卢映之几个名匠。(见《履园丛话》)而软钿名手如《池北偶谈》所记的姜千里(《茶余客话》作江千里)也是享盛名于江南的。——《红楼梦》中之罕见镶嵌器具也许是由于其盐商气太重,不为曹雪芹所喜吧。曹氏曾几次提到玉石细工,例如黛玉自斟自饮的海棠冻石芭蕉杯、盛荔枝的缠丝白玛瑙碟子、装折枝菊的翡翠荷叶式盘子、盛花露胭脂的白玉盒、盛水仙的玉石条盒,和贾母叫鸳鸯拿来蘅芜院的墨烟冻石鼎。似乎曹氏很喜欢这一类坚实光洁素雅的器具。其中缠丝白玛瑙碟子可能也是来自广东的洋货,所以才用来陪衬荔枝。至于《红楼梦》一书中其他产自江南的工艺品恐怕只有几种灯了。一种是产于丹阳的料丝灯是仿制云南的技艺。(见《无声画史》)一种是产自南京的夹纱灯,一种是产于杭州的羊角灯,过年时候把贾母花厅里外挂满。晴雯所撕的扇子,明清之际也多是吴制。泥金尤其是自明朝以来沿袭最初由朝鲜日本传入的老方式,康熙年间,金陵仰氏还是以这类扇子出名的。(见《荼余客话》)薛蟠从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金斗的小小子、沙子灯、一出出的泥人儿,虽是玩具,也是吴中名产,到现在也许还有吧。最遗憾的是曹雪芹曾未讲到那倾动一时的宜兴泥壶。其实也应该为探春预备一份的。

  大致说来,《红楼梦》中所记清初工艺以产于江南者居大宗。江南人文荟萃土地丰饶,所以不仅有生活的闲暇,而且有较高的购买力。这两者实在是促进工艺美术不可缺的因素。乾隆时期,部分工匠北上,供奉于如意馆。后日北平变成一个中心,北平不仅吸收一部分江南工艺,其他各地,除了原料产地的限制,也多向北平集中,因为北平是一个全国最大的消费地。但是向北平集中以后,技术与设计便逐渐以宫廷式为标准,趋于划一,失去早期比较自由的风格。更经过一个时期,社会贫困下来,惟北平的工艺还可以仰仗外国人的购买力苟存,然而当口味与财力都非常贫弱了,工艺美术面临的危机也到了难以挽救的地位。整个社会都和单独的个人问题相同,工艺美术必须结合于财富。曹雪芹的怀忆几乎是每一个人的了。

  荣国府似是作过南巡行宫的江宁织造廨署。就《南巡盛典》一书中织造署的图样看,荣禧堂相当行宫中的中殿,贾母院相当于便殿,熙凤院相当于中殿后的寝宫,王夫人住处相当于执事房,梨香院相当于戏台,而梨香院后有一花园正是大观园的位置,这几个院落的方位配置的情形和林黛玉初来所经过的完全相同。乾隆十六年南巡时,织造署曾“改建行殿数重”,花园的水池也曾“重濬,周以长廊,通以略径,俯楹临流有合于鱼跃鹰鸢飞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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